野馬天使

那時我還住在台北公館附近，連著幾日的陰雨，地面鞋印堆疊的濕沙，讓行人一不小心就滑出了腳步。

這是我第五天看到他，一個殘餘一點謀生能力的「流浪漢」。

他沒有雙腿的身軀擺在滑板上，像極了一株仙人掌，事實上也像仙人掌一樣，沒人敢靠近，他溫吞地推著改裝推車兜售抹布，我的租屋處忘了關窗飛進了許多污雨，我正愁著要買抹布，也是第五天。

我不知道哪來的假慈悲還是真佛心，為了跟他買抹布，蓄積五天的勇氣，終於達到滿點準備出擊，我站在藥妝店前假裝選購，眼角餘光瞄著他緩慢的路線。

「太多人，今天太多人了。」

我盯著他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找不到一個空檔下手，因為我擔心別人看到我的"善行"，以為我是菩薩轉身，我還怕店家衝出來說：「你是社會的救世主。」我腦內的大補丸，讓我的心臟幾乎要從胸口蹦出來。

「拜託...誰來救我，他要消失在盡頭的轉角了。」我持續嘀咕著，突然匆忙起身，抓起脖上的圍巾開始易容，把自己包得跟阿拉伯婦女一樣，終於站在他面前。

「你好，我要買抹布。」字正腔圓，就差沒遞上名片。

「200元。」他咕噥的聲音我差點聽不到。

但最讓我困窘的是，竟然這麼貴，我身上僅存205元，差點就要麻煩他打折。

「謝謝你，活菩薩。」

「我不是，我是要買抹布，我...我...」終究還是被冠上這個令人神經緊繃的稱號，導致我語無倫次。

「你很冷吧，快回家。」

我全身裹得密不透風，加上人間劇場的演出，手掌腳掌全都在冒汗，哪來寒冷之象？

他指著銜接在我手上顫抖不已的200元...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頓時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表裡不一的蠢蛋；接下來，我可以用失魂落魄來形容回家的模樣。

我想著從小到大，爸媽從沒提起過這個話題，我也不太記得學校老師是否曾經解釋過它的意涵，總之就是黑黑髒髒、居無定所、三餐無以為繼，任何負面形容詞都可以加載的一群人，走在街上要是"不幸"遇上，大人拖著你快步走過的同時還會加重牽手的力道，深怕路邊這種黑洞會吸走一切，或者噴發病毒，每一次我都忍不住偷窺他們的眼睛，每一次都是攝人心魄，微開的眼眸，跟他的人生一樣，大半被遮蔽了，僅剩一點餘光讓你明白他是一個─流浪漢。

大學念了社工後，跟他們的距離拉近為「街友」，這時你才知道故事急轉直下的開端竟都是一只消失的身分證，曾經出生被遺忘，死亡牴觸，無人通報失蹤，身上有時剩下半點分文卻永遠拿不出任何可以證明存在的事實，他們很多不是不工作，是無法工作，一切申請被駁回，慢慢地他們開始變得透明，透到最後自己也看不到的存在。

抹布大冒險原本是期待自己用一般人的對待來完成一件稀鬆平常的交易，他們的悲慘不必再用我的可憐來認證，惟有正常才能提升彼此平行的地位，喚醒他們正常人的模式；就像讓座給孕婦，不會因為可憐她而起身，純粹是一種該做的反射動作，有時路人心情不好或腳酸背痛還會假裝看不見，卻也沒有毀滅地球的罪惡感。

但最終還是被我的腦內大補丸給搞砸了，人很奇妙，在歧異性過大時，即使我們是強壯的一方，卻會反向的做出各種防衛，所以在我母親那個年代單親小孩會被欺負，身體殘缺會被嫌惡，更不用說有礙市容的街友跟登革熱一樣想撲滅他們，這些人理應從石頭裡蹦出來，當然要小心應付；還好時代朝著平反前兩者的方向進步著，唯獨街友，在還沒有一套符合社會期望的觀感時，他們會再透明一世紀。

然而越繁華的都市，越能看見他們的蹤跡，小犬們也已經大到對一切不解的事物指指點點，我沒有辦法再視而不見。

「媽媽，他們是誰？」Devin指著路邊東倒西歪又衣衫襤褸的人相當疑惑。

「他們是街友。」

「他們的媽媽呢？」

自從Devin發現壞人也有媽媽而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後，從此三不五時就來問我各種生物是否有媽媽，要是媽媽不在身邊就約我一起去找他們的媽媽，在他心中，只要有媽媽，每一個人都可以吃飽穿暖，乾乾淨淨開開心心。

這次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想起了我的爸媽當初也許也是這麼內心衝突的吐不出任何一個字。

他們非惡非善，他們自作虐，他們身不由己，他們還有可能是詐騙，卻都活生生地穿梭在你我的身邊。

未來我會清楚告訴小犬們，要怎麼不偏不倚地看待街友，然後從心所欲地伸出援手或越過他們，不再有心理負擔，這一天我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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